Thursday, November 22, 2012

變身 第五章

第五章 水療
  天才剛亮,她就被刺眼的陽光螫醒。
  說陽光螫人,對她來說是一點不誇張。
  之前接連數日的陰霾天氣,她還曾站在窗前欣賞外頭的景象。但今天不行。初昇的陽光就像火一樣燃燒著她的皮膚,教她痛苦難當。
  她把身體捲縮起來,抱著腿瑟縮到床離光線照射較遠的一角,但似乎沒有什麼效果。身體還是一樣疼痛,像千萬隻蟲蟻在皮膚底下噬咬著她,就要咬破那薄薄的皮然後向外飛去。
  她發出一聲呻吟,想下床離開陽光的魔掌,卻渾身無力。
  牛奶不在身邊,或許跑到房子的另一個角落去了。要不然這個時候它或許可以幫得上一點忙。

  她覺得自己在一點一點地虛脫,活著的感覺正在削弱當中。這一點令她感到深深的恐懼。她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低沉而纖弱的呻吟。
  昨天倚在洗手間的白瓷牆那種冰涼觸感霎時冒出腦海。那一種舒坦得讓人覺得什麼都無所謂的觸感,在水的包圍底下,滿滿的安全感……。

  對,她現在需要的正是這個!
  設定了目標之後,要實行變得沒之前那麼困難了。
  雖然身體仍然劇痛難當,她還是裹著被子半爬著跌下了床,然後一步一步朝房門口挪去。每一個動作,教讓她痛得忍不住要發出呻吟。
  不行!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
  她咬緊牙關,每挪移一吋,便覺得自己努力地朝著生存之路邁進了一大步。
  牛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想必它是循聲而至,被她這副怪模樣嚇到了。
  她沒空理會狗兒的心情,朝房門口再挪半吋。
  呼吸變得急促,她覺得自己快要到極限了。
  怎麼近來總是遇到這樣的局面呢?是自己太倒霉了嗎?非得走到這樣狼狽不堪的局面才行嗎?在這個關頭,她偏偏就想要自艾自怨一番。

  熱──,熱──,熱──。
  就在她覺得自己開始融化,帶著不甘的心情無力地只得任由陽光將她宰割的時候,被褥自動向房門口移動起來。
  已呈半昏迷狀態的她在迷糊中,聽到牛奶把房門關掉的聲音。然後一陣濕濕的溫熱舔上她的臉。
  「謝謝。」她虛脫地伸出手摟住了牛奶,「是你救了我。」
  狗兒替她拉開了緊緊裏住她的被褥,然後便趴在她的身邊,靜靜守護著她。
  即使比不上洗手間的冰涼感,遠離陽光的白瓷磚地板也讓她的狀態好轉不少。在地板上動也不動地躺了一陣子後,她覺得渾身刺痛的灼熱感稍稍減輕了,但身體卻像虛脫了一樣,使不上力。
  她勉強自己站起身,倚著牆走向浴室。牛奶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身邊,口中不斷地在嗚咽,似乎在為自己的失職自責。
  她在浴室門口停下步子,癱軟地坐下,抱著狗兒,並安慰它道:「放心,我沒事……。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或許真的會死掉。謝謝你。」
  牛奶再次嗚咽了幾聲,用舔來表達對她的愛意。
  「我要泡個澡。」她放開狗兒,對它吩咐道:「或許會花上一點時間,放心,不會有事的。」說罷,便起身走進浴室,隨手關上了門。
  牛奶在浴室門口徘徊了一陣子,顯得有點焦躁,後來索性直接站在浴室門口,不斷地朝門縫尋找主人的氣味。
  浴室內傳來水聲,好一陣子,水聲便停了。站在門口許久的狗兒顯得有失耐性地坐了下來,干脆趴在門口睡著了。

  泡在冰涼的水中,她舉起自己的雙手看了又看。4天前到廚房找水時被叉子戳破的左手食指已經痊癒,連一絲疤痕都找不到。一切就像夢一樣。真的是夢嗎? 短短數日的時間,怎麼就覺得自己好像死過了一次呢? 她閉上眼睛,試圖整理一下回憶。
  沒有回憶的人。她經常在心中這樣嘲笑自己。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不記得父母的長相、不記得兄弟姐妹、不記得任何一個親人與朋友、不記得自己的名字……,甚至連自己為什麼那麼強烈地想要活下去,她也不記得了。
  是特別貪生怕死吧!她自嘲。
  嘲諷自己是她堅強活下去的動力之一。除了用這種方式,她不曉得如何面對自己──一個沒有過去,亦不會有未來的人。
  一直以為自己應該一個人用自己的方式走完人生,卻在遇見奕一之後有了改變。
  是他,用誠意打動了她,讓她有了兩個人一起奮鬥走下去的憧憬。
  這一點,她是極度感激的。
  感激他對自己的愛惜,還有無限的包容與賞識。
  也唯有他,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認出平凡的她。
  打開回憶閘子,人便容易沈溺其中。她費了好一番勁,才把自己拉拔出來,不去回想關於過去或未來的浩瀚人生課題。
  現在,她要回溯的是那一天,那個讓她開始覺得的身體產生變化的下午。
  ……

  所有的怪事應該是從那個下午之後開始的吧。
  嚴格來說,應該是晚上。
  那一天,上午的工作結束後,她便饒有興致地從翻箱倒櫃從儲物室找出了中學時期愛不釋手的私藏書。滿滿的一箱書本裝在防菌真空箱裡頭,打從中學畢業後她就沒再看過它們一眼。是什麼促使她有再次閱讀的念頭呢?或許是才剛爆發的人蚊型流感吧!
  拜這一場短短3天內便全球蔓延的流感所賜,好不容易從剛結束的天花之亂喘口氣的奕一,再度忙得不可開交,之前兩人所訂下的每周2次的晚餐約會也因而告消。
  還記得上一次天花肆虐時,她才12歲。那時人在教會的她,如同初生嬰兒般記憶一片空白,每天、每天,她從兒童院的頂樓天台看到城市裡頭無數人被抬走後,便不再回來。沒有人會想到這一場幾世紀前被認為已經絕跡的疫病,會在數百年後捲土重來,當聯合國醫院信心滿滿地把全球僅存的數劑疫苗拿出來救世,才發現病毒已經變種,疫苗宣告無效時,幾乎令全球人陷入一片恐慌與絕望之中。
  最終疫情還是被控制住了,在死了近乎2000萬人之後。雖然遠離疫病的侵襲,那一段時期對她來說同樣是黑暗期。不完全的存在感令她經常只會望著自己的雙手發呆,別人說的什麼童玩、什麼收藏品,甚至連對食物的好惡她都沒有印象。一點兒都插不上話的結果是,她成了教會兒童院的怪物,沒有人喜歡她。
  當時兒童有一名老義工,見她經常一個人在發呆,便送了她一本老舊不堪的紙頁書,讓她打發時間。書皮破損的程度很嚴重,她只能隱約地在上面認出「世界末日」這4個字。世界末日……,那時無論是身外或內心都處於世界邊緣的她,很全情地投入了字裡行間,在模糊不堪的內文中尋找一絲寄托,似懂非懂的內容讓她在那一段徬徨無助的日子裡有了慰藉。
  中學臨畢業那一年她在互聯網上重讀了那本日本小說大師所撰寫的長篇小說,把紙頁書中未看懂或模糊不清的部分搞清楚後,那本書便被收藏至今,沒有再動過。
  她十分珍愛地把書本抱在懷中,坐在床上打算重新閱讀,卻不小心閃神發了呆,陷入「僅有」的回憶之中。因此直到日落西山覺得應該準備食物祭五臟廟時,書本才翻過了一個章節。
  涼風從敞開的落地玻璃窗吹進房內,她閤上了書本,走到陽台捕捉夕陽最後的餘暉。等到最後一點光都隱沒在華燈之下,才轉身回到屋裡準備她的一人晚餐。
  望了一眼門戶大開的落地玻璃窗,她沒有要關上的意思,雖然奕一千交代萬囑咐要在家中門戶緊閉,她仍舊瞞著他悄悄地任性著。
  「現在要防蚊,和外界的通路要完全封閉,最好什麼都別開。」即使他在視訊中神色凝重地吩咐,她當時亦覺得無所謂。
  晚餐之後,她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專註地把書本讀完,即使耗上兩三天,也是值得的。於是把屋內一切都打理妥當後,便回到房間準備通宵閱讀。
  才一關上房門,她便已察覺不對勁了。身後似乎閃現了一團黑影,她迅速地轉過身,卻沒有看見什麼。
  是錯覺嗎?她在心裡安慰自己。放心,沒事的。可能是貓。
  6年前動物熱時貓和狗基本上已經絕跡,除了看護貓犬及特別飼養的寵物,街上早已沒有了它們的蹤影。這一點,她是知道的。
  她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向街上探望。冷冷清清的街道一個人影也沒有,大概是疫病讓大家都不敢出門了吧?若在平日,還偶有三三兩兩的人走在街上的。她關上玻璃窗,轉身走向床榻,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關上房門時瞥見的黑影不是幻影,因為它突然以極快的速度衝向她。還來不及看清楚那是什麼,她就感覺到一陣酸麻,身上有黏糊糊的感覺,是流血了嗎?
  然後……,然後呢?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身體沒有任何傷痕,卻渾身欲裂地難受,高燒、疼痛、疲累以及極度饑渴。
  那中間,肯定遺落了什麼?
  但無論怎麼想,就是全無印象想不起來。
  她有些氣急敗壞地走出了浴缸,記憶的空白對她而言是極度恐怖的經歷。然而這一刻,她卻必須再次面對自己的記憶喪失。
  手裡拿著浴巾,她赤裸地在鏡子前站了好一會兒。看著陪伴她在這世界上活了26年的這副身體,突然有種既陌生又遙遠的感覺。她舉起右手,用掌心貼向鏡面,才數秒鐘的時間,鏡中便留下了她的掌印。
  這是活著的證據吧?
  她十分滿意地看著鏡中的掌印,擦乾頭髮並穿上了浴袍。
  打開浴室門時,她已打定主意,為自己換一副新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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